４月８日，原某等人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案入选最高人民检察院第十八批指导案例。该案由公安部督办，是全国司法机关首例全链条打击黑客组织跨境攻击的案件，此前还被腾讯“守护者计划”列入协助警方破获的网络黑产十大典型案件，中央电视台《天网》栏目也曾对公安机关破获该案的过程制作专题报道 。

该案的主角——“暗夜攻击小组”，在业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腾讯安全团队称该组织“拥有当时国内近半数DDoS（DDoS：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黑产份额”，深圳市局网警支队称该组织是“黑客圈号称第一，国内影响力最大的DDoS黑客团伙 ”。

此案是典型的大案、要案，参与诉讼的各方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律师若想取得良好的辩护效果，难度可想而知。作为第一被告人原某的辩护律师，马成律师团队如何为当事人提供有效辩护？又有哪些经验值得分享？

2017年初，原某、姚某等人接受王某某（另案处理）雇佣，招募多名网络技术人员，在境外成立“暗夜小组”黑客组织。“暗夜小组”从被告人丁某等3人处购买大量服务器资源，利用木马软件控制端服务器实施DDoS攻击（指黑客通过远程控制服务器或计算机等资源，对目标发动高频服务请求，使目标服务器因来不及处理海量请求而瘫痪）。2017年2-3月间，“暗夜小组”成员三次利用14台控制端服务器下的计算机，持续对租用某互联网公司云服务器的三家游戏公司客户端IP进行DDoS攻击，导致三家知名游戏公司的IP被封堵，出现游戏无法登录、用户频繁掉线、游戏无法正常运行等问题，后果非常严重。深圳市公安局将案情上报后，得到中央及公安部的指示，迅速成立专案组，并联合“守护者计划”、国家计算机网络应急技术处理协调中心广东分中心等组织协同侦查。

原某系该团伙最后被抓获的成员，也是侦查机关认定该团伙中级别最高的成员。此前被抓获的部分成员已进入审查起诉阶段，故原某被抓获后，公安机关加快办案进度，案件很快便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与前述案件并案处理。原某亲属在其被抓后，焦急万分，慕名找到马成律师。马成律师亲自指导该案的办理，安排施阳律师、李锐杰律师担任辩护人，李茂阳律师、任伟律师进行协助，组成了律师团。

本案虽只有十八本卷宗，但由于系新型案件，材料中有数万个服务器IP地址、多笔金额流水记录，且人员众多、关系复杂，工作量极大。团队成员通过详细阅卷梳理笔录、多次会见，并学习相关计算机基础知识，终于对案件有了初步的了解。

团队经研究发现，犯罪嫌疑人供述、银行转账记录、鉴定意见、勘验检查笔录等证据存在瑕疵，侦查机关指控该组织用于发动攻击的部分控制端服务器，是否由该组织购买、使用等方面存在疑点。经过讨论，我们认为尽管部分客观证据存有一定瑕疵和漏洞，但我们指出这些瑕疵和漏洞后，侦查机关极有可能会进一步侦查补证，上述瑕疵和漏洞并不足以推翻指控。

虽然原某希望为其做无罪辩护，经过充分分析和研判，马成律师果断否定了无罪辩护的思路。经与原某多次沟通，帮其理清了案件、认清了形势，原某最终全面认可团队的思路，同意做罪轻辩护，把辩护重心放到降低涉案金额等方面，争取相对理想的量刑。

在司法实践中，绝大多数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聘请律师后都希望能够做无罪辩护或者马上办理取保，作为辩护律师必须保持客观、理性，要做指导者，而不是盲从者。应当根据在案的证据、事实和法律进行综合研判，确定科学有效的辩护方向，让当事人明白最现实、最有利、最科学的选择是什么？！这样才能更好地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起诉意见书中，侦查机关认定“暗夜小组”构成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给腾讯公司造成的经济损失达十一万余元，当事人原某系该黑客组织的组织者、管理者。根据刑法及相关司法解释的规定，造成经济损失五万元以上的，法定刑为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情况非常不乐观。

如何准确制定辩护策略，将直接影响案件的最终结果。毫无疑问，本案唯有降低经济损失数额，才有可能为当事人争取到理想的量刑。团队研判后，认为尽管是做罪轻辩护，但是也不能放弃可能影响罪与非罪的辩点，相反要抓住这些辩点，挑毛病、找漏洞，明确指出问题，以战促和，为案件量刑争取更大空间。看似挑毛病，其实也是在帮助司法机关，因为司法机关的最终目的不是追诉和审判，而是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将案件办成能经得起考验的铁案。

充分研讨后，马成律师制定了如下辩护策略：

1.攻击证据链条，争取辩诉交易空间。指出证明“暗夜小组”利用控制的服务器发动攻击的证据链存有的严重瑕疵，证据存在自相矛盾和互相矛盾之处，以战促和，通过对该点的攻击，争取数额辩护的更大空间。

2.全力争取降低犯罪数额，争取法定刑减档。这是辩护工作的核心，只有将犯罪数额降低到五万元以下，才有可能争取到理想的量刑。

3.还原事实，准确定位，争取认定从犯。尽管公安机关认定已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中，原某系一号人物，但结合DDoS攻击模式的特征，攻击者其实处于整个产业链条的底端，另案处理的“黎某”才是该组织的领导者。

制定科学的辩护思路与落实辩护思路，都至关重要，须统筹兼顾。在办理过程中，团队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对鉴定意见、勘验检查笔录、单据、银行流水等证据进行了详细梳理与分析，力求不遗漏任何一份证据和细节，全方位做到精细化辩护。

（一）质疑三家网络游戏公司遭受的攻击是否均由“暗夜小组”发动

经过对在案鉴定意见、勘验检查笔录、单据以及上游售卖服务器资源的嫌疑人供述、证人证言进行详细比对与分析，我们发现现有证据无法证明指控的每一个控制端IP均由“暗夜小组”成员购买、使用。最后，通过对数万个IP地址的详细比对，我们提出如下意见：

1.    现有证据不能证明A服务器参与对三家网络游戏公司的攻击；

2.    现有证据不能证明B服务器由上游卖家控制并销售给“暗夜小组”成员；

3.    现有证据不能证明C、D服务器被上游卖家销售给“暗夜小组”成员和参与本案攻击；

4.    现有证据显示还有其他攻击源，由于“肉鸡”IP的特性，本案难以证明攻击一定是由“暗夜小组”发动，且“暗夜小组”IP攻击量在总攻击量中的占比较小。

（二）逐个击破证明经济损失的关键证据

1.明确指出：三家游戏公司的负责人在笔录中表示，损失没有具体的金额；

2.腾讯云公司与三家公司签订的协议，约定遭受黑客攻击免责，自愿补偿的数额不应计入直接经济损失；

3.退费的评估报告中，部分退费单据缺失，缺乏认定依据，且数额前后矛盾，真实性存疑；

4.计算退费时间不合理。三家网游公司未遭受“暗夜小组”攻击的月份退费金额不应计入损失金额，且只应计算受攻击当天的退费；

5.硬件更新、增加防护的费用系公司正常费用支出，与本案不具有关联性；

6.电信运营商合作协助解除封堵的费用数据来源不明，且与本案无关联性。

（三）准确定位当事人地位，争取认定从犯

1.分析产业链结构，证明他们未必是“国内第一”

通过对DDoS攻击活动深入研究，我们发现DDoS攻击活动中，有明确的产业链划分，通常由DDoS攻击程序制作者、发单人、担保人、肉鸡商、出量人、攻击实施人共同构成。攻击实施人则处于链条的底端，系接受攻击命令，具体发动攻击的人，例如该组织成员普遍只有中专及以下文化水平，只是机械地按照指令操作程序完成任务。因此看似叱诧黑客界的“暗夜小组”其实只是处于网络产业链的底层组织。

2.所谓“主犯”实际也是给人打工

在案证据中，犯罪嫌疑人供述证明在逃的“黎某”掌握小组的全部经费，并下达攻击指令，其才是真正的组织者、领导者。与“黎某”相比，原某所起的作用较小，应认定为从犯。

最终，司法机关本着客观公正的原则，对损失数额进行了重新鉴定，依法认定损失数额为四万余元，对原某判处二年有期徒刑。

案件宣判后，原某及其家属对案件结果表示满意，对马成律师及团队的其他律师的专业、敬业和高效工作表达了由衷的感谢和认可。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发展，新类型的疑难复杂案件层出不穷，尤其是对于新型的网络犯罪案件，无论是办案的公检法机关，还是辩护律师，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学习熟悉该领域的相关知识，一边即学即用办理案件。以本案为例，如果不深入研究黑客产业链，对什么叫“肉鸡”，什么叫“DDOS攻击”都弄不清楚，就不能准确理解相关术语的含义，也不能与当事人进行有效的沟通，自然，也就很难深入研判问题，很难取得良好的辩护效果。

无论案件有多新颖，拨开表象见本质，最终还是要回到证据与事实认定及法律适用的问题上，如何深入地分析证据，选择正确的辩护方向，制定科学的辩护策略，才是刑事案件能否取得理想辩护效果的关键。

本案是公安部督办案件，侦控机关投入了大量时间及资源，社会影响巨大，虽然证据存有瑕疵，但整体而言指向被告人事实犯罪行为的证据相对充分，在此情况下，无罪辩护的成功率非常低。面对疑难、重大、复杂且社会影响大的案件，辩护律师必须全面考虑案件的实际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不能仅盯着证据瑕疵钻牛角尖，而不顾案件的背景与形势，盲目地做无罪辩护。

制定准确的辩护方向、策略后，如何深入地分析证据，落实辩护方案，也是非常重要的。面对新型、复杂的案件，一方面，要对相关专业知识和背景进行深度的检索与学习；另一方面，要深入分析比对每一份证据材料。例如本案中我们经过认真比对，最终发现IP无法匹配、单据缺失等诸多问题，为最终取得良好辩护效果发挥了关键作用。

而团队协同作战无疑是完成上述工作，实现成功辩护的有力武器。辩护过程中，从基础材料整理、辩护思路分析，到文书写作、开庭准备，团队投入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如果是单兵作战，上述工作在短期内根本无法完成。可见，团队化与专业化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公检法三个司法机关因其职责不同、立场不同，决定了他们的司法行为带有不同的倾向和特征，辩护律师必须理解并接受这一司法设计和客观现实，理性看待司法机关的司法行为。在现行的规则下理性地开展辩护活动，妥善处理与司法机关的关系，在对抗中合作，在合作中制约，在制约中促进，在促进中互相成就。

本案就是一个典范，公安机关成功抓捕了号称“天下第一”的跨国黑客集团，检察机关对侦查行为进行监督并成功对涉案者提起公诉，辩护律师有理有据地依法辩护，法院依据事实和法律作出了公正的判决，无一人上诉，均认罪伏法，服判息诉，取得了良好的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

本案的公诉人为案件的办理付出了辛苦的努力，其专业和敬业精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法庭上的对手，他们赢得了辩护人的尊重，取得良好的办案效果。因此，深圳市南山区检察院成功办理的跨境黑客案成功入选了最高检指导案例，这是对他们专业能力和辛苦付出的肯定。

那么，作为承办此案的辩护人，为当事人提供了有效辩护，维护了其合法权益，亦是一种成功和荣誉，从这个角度来看，辩护律师与司法机关又何尝不是在理性的对抗与协作中互相成就呢。